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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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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飄了場細密的雨,秦將軍起身後,簡單收拾便去練兵。

玄晏翻轉身子,默默看著他離去,腰上還帶著千機劍穗。

他之前旁敲側擊地問了,秦將軍說他當晚身上燙得驚人,掙紮間這東西從他懷裏掉出來。秦將軍覺得好看,但他不喜將兵器太累贅,索性將劍穗掛在腰間,當腰墜用。

秦將軍離開不久,有個瘦弱的小兵進來,與他交接事務。

這小兵是一個伍長的親戚,之前擔任秦將軍的近侍。秦將軍親點了馬胖子做近侍,他興奮之情溢於言表,與他說起話來都慷慨激昂。

將秦將軍日常起居註意事項交待完畢,小兵憐憫地看他一眼,忍不住提點他:“你要是有門路,趁早離秦將軍遠點,再有路子,就早點離開神武營。小命要緊。”便將近侍腰牌往他手裏一扔,溜了。

玄晏怔楞地看他溜走,良久才轉身,打量整個營帳。

排除秦將軍身上奇特的氣味,其實營帳裏事物有條不紊。兵器鎧甲都在最容易夠到的地方,也離他這個將軍近侍很近,遭到偷襲也有充足時間準備。

案幾上只留了筆墨,先前看到過的絳色絹本不知去向,大概是軍中機密要務。

這秦將軍,其實是個粗中有細之人。

他掂著腰牌,四下緩步查看。

床上枕被胡亂堆放,他看不過眼,一手捏著鼻子,一手拈著被角,費力地將被褥攤平折疊,再將藤枕放回床頭。

床頭卻一聲輕響,玄晏挑眉,回頭看了看,才挑起褥子一角,看見一柄寒光閃爍的匕首。

他高高揚眉,若無其事地放下褥子。

這秦將軍,當真有趣。

蒲蘭的雨下不長,很快便放了晴。外頭日光不再火辣辣地曬,玄晏出了營帳,頂著眾人各色目光,若無其事地四處走著。

他現在是秦將軍的近侍,在行營裏四處走動無可厚非。所幸眾人也只是遠遠地看,並沒有上來為難調笑。

行營裏走動的兵士較少,一多半都被秦將軍叫去練兵了。他一時半會兒沒法修行,無聊之下,循著兵士吶喊和兵刃交擊聲走了過去。

神武營有兵士千餘人,練兵一分兩半輪著來。只見日光下一群漢子袒著上身,呼喝聲連成一片,手中兵刃上下揮舞,正是兩人一組,相互練手。

玄晏挑眉,沒說話。

他當上玄天門長老後,有百來年年專門訓練門下高階弟子,使他們早日脫凡登仙。時日已久,他仍能一眼看出那些不認真的花拳繡腿。

然而這些人與他何幹?

五十年後,俱為一抔黃土。

有的兵士註意到了他,但秦將軍還在上面站著,他們便沒有出聲。

玄晏也不打算久留,看了一陣轉身要走。場上漢子們忽然齊聲呼喝,迅速收了隊,聚在臺前聽秦將軍訓話。

他沒想到秦將軍看著精瘦,喊起話來毫不溫和,將場上走神耍滑的人悉數點了名,又道:“剛點到的都留下,陪本將練練。”

日光下壯實的漢子們似是被風吹低的稻子,齊刷刷低下頭去。玄晏亦是一個激靈,輕抽一口冷氣。

這一個月內,他不知聽了多少秦將軍天生神力的傳言,也切身體會過。他這麽開口,連他體內尚自奔湧的失控修為都收斂不少。

此時此刻,兵士們的心情和玄晏是一樣的。

但他們仍然感到疑惑:往常練兵時他們偷個懶,將軍只當沒看見,怎地今日突然認真起來?

想是這麽想,軍令如山,在秦將軍的掃視之下,被點到名的一步三回頭地出列,在臺前排成一排,一副聽天由命的赴死表情。

玄晏抱起雙臂,守在將臺影子裏看戲。僥幸逃脫的兵士們紛紛後退,給秦將軍留出了施展拳腳的地方。

將臺下列著十八般兵器,秦將軍順手拎起一把大刀,刀刃破空而過,烈烈作響,嚇得挨得最近的小兵咽了口唾沫。

他比小兵高半個頭,居高臨下地看去。玄晏揉了揉眼,再看去時,似是平地一聲雷,又似是砂石爆裂之聲,淡銀色刀光一閃而過,恰在玄晏睜眼時劈在地上,一時錚然。

眾目睽睽之下,小兵左半邊褲子被削去,軟趴趴耷拉在地。露出的一側大腿被刀刃擦得通紅,卻沒有出血。

玄晏神色一凜,立時瞇起眼睛。

他的刀看著並不輕,卻能被他運得靈活如蛇,游刃有餘。

這般精湛而純粹的武藝,在這個崇尚修真道法的時代,並不多見。

似乎,也與他粗獷不羈的外表很是不搭。

眾人被這一手駭住,場上只聽得見懸絲般的呼吸。那被削去半條褲子的小兵呆若木雞,秦將軍一個眼神,另有兩個小兵從隊伍裏跑出,將他架走了。

“下一個。”

“下一個!”

“再來!”

第二個被削了背後半條褲子,第三個從右邊削。輪到第四個小兵時,他滿臉悲壯,直楞楞地看著秦將軍,默默地指著重要位置,弱弱地道:“將軍手下留情……”

手起刀落,秦將軍沖著他被削掉的前半邊褲子,嗤笑。小兵一楞,捂著已經走光的部位顛顛地跑遠了。

玄晏撫額,只覺一片雞飛狗跳,群魔亂舞。正要離去,忽然聽秦將軍道:“本將累了,今日且饒過你們,讓本將的近侍陪你們練練。”

一剎那目光如箭雨般,齊刷刷朝他紮來。玄晏猛地轉身,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,驚愕地道:“……我?!”

在新上任的將軍近侍陪練的消息傳出後,神武營千餘人,起碼有八成聚到了校場。就連之前被削掉褲子的幾個,連褲子都來不及換就跑了回來。

場中隔開了偌大一塊地,孤零零地站著兩個人。秦將軍站在將臺上,看著聞訊而來的兵士們,歪歪嘴角。

玄晏挺著肥碩的身軀,承接著將士們各異的目光,看向站在對面的小兵。

對面的小兵似是也弄不清情況,拿著一把槍與他回望,摸不清頭腦。

他又轉頭,看向將臺上的秦將軍。

秦將軍似是沒感到他的目光,平和地宣布:“本將昨日與諸參將商討軍務到深夜,今日有些疲累,且由馬侍衛暫代本將,與各位兄弟過過招。”

周圍響起嗡嗡議論,又是覺得秦將軍胡來,又是可憐馬胖子。

玄晏一聽就知道他睜眼說瞎話,嘴角猛抽,朝秦將軍搖頭,卻見秦將軍一笑,手指勾了勾腰間千機劍穗。

一聲鑼響,過招正式開始。

眾人不再議論,而是聚精會神地看著場中二人。他對面的小兵先行了禮,看著就硌人的雙手抱拳,朗聲道:“在下王二,馬兄弟賜教了。”

玄晏沈默片刻,恍惚間思緒在四百年前打了個轉,亦是抱起胖胖的雙手和劍,沈聲:“在下馬十八。”

在他開口的那刻,似乎有什麽破碎,一去不覆回。

他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樊十八,也不再是玄天門孤絕冷清的長老玄晏,而是拖著一副肥胖的身軀,蟄伏在神武營的馬胖子。

他總有一日,會回到玄天山上。

王二見他楞神,不免生出不滿,斷喝一道,槍挑一線朝他刺來。玄晏陡然回神,劍光流轉,去格他的槍。

他動作利落,看得出是練家子。周圍人想不到他有如此功底,齊聲喝了句好,王二亦驚覺輕敵,剛要收回槍勢,銀槍卻徑自撞脫了胖子手裏的劍。

鐵劍咣啷落地,胖子捂著被震得酸麻的手,扭動著肥胖的身軀,在王二迅如流星的槍影下狼狽躲避。

不知誰先笑了,爾後場上斷斷續續地有人笑,再便是沖天的笑聲。馬胖子的身軀扭動如同走投無路的熊。

笑聲猶如潮水,鋪天蓋地地將馬胖子淹沒。他氣喘籲籲地躲閃,一面竭力壓制體內奔湧的真氣,一面擡頭,看著秦將軍。

秦將軍卻也在看他。

他逆著光,看不清秦將軍的表情,內心壓抑已久的憤怒與不甘,在這一刻通通爆發出來,卻無處宣洩。

王二挑了個槍花,很有技巧地打在他腳踝,將他掀翻在地。他正對著秦將軍,迎面撲倒於地。過了許久,才抹著臉上的灰土,慢慢地爬起來。

並不烈的日光晃得他雙眼發花,他扶著將臺,腳步踉蹌,身上的肥肉隨著他的喘氣而抖動。他看著不遠處的鐵劍,不停地顫抖著。

被玄凜扔下玄天山使他憤怒,然而今日……

他被一個武學並不精湛的凡人,打得無路可逃。

玄晏無暇顧及兵士們或憐憫或嗤笑的表情,恍惚地扶著將臺,看向玄天山的方向,酸澀與絕望漸漸淹沒了他。

他或許回不去了。

脫去玄天門長老的榮光,脫去早已渡劫飛升的軀殼,重新落入凡塵,像是凡人一樣,卑微地活著再死去。

“行了。都散了。”

王二之後還有十餘個沒被教訓過的,其中有一個想問秦將軍如何處置自己,被有眼色的捂嘴抱腰,連忙帶走了。

待得眾人散去,秦將軍松了一口氣,俯在將臺邊,笑著將失魂落魄的玄晏拎起。他那麽大的體型,秦將軍竟單手將他拎著,毫不費力。玄晏默然看他一眼,又默然收回目光,像只待宰的野獸,在他手下來回擺動。

“別這副樣子,看著怪可憐,要知道強將底下無弱兵。”秦將軍戳他臉上的肥肉,“能吃成個胖子,還怕練不好武藝?你且放心,從明天起,本將要親自操練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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